不断下沉直到靠近你的心脏

【茂灵】向死而生

*已修
向死而生
     
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
1
  
灵幻新隆一直挺向往死亡。无关乎抑郁,要说是因为受过重大打击而起了轻生的念头,也不对。假使一人生来灵魂就是固定的形态,团成轻飘飘洁白的云朵,天生便载着一半月季一半罂粟——至于其后红黑绿黄全靠世俗染就。不知是否神明手抖,总之灵幻新隆那团里多一枚花种,颜色暗红。
   
   
其实有些不公平。灵幻新隆也这样想过。同龄的每个孩子都叽叽喳喳,喜欢猫狗,糖果和一切可爱事物,憧憬美好光明,爱,歌颂生命。学校里讲的也是这些。他看写生命的故事书和童话,同样流下过很多眼泪。但只有当他在家里,面对镜子割破自己的手腕时才感到真切的宁静,他是属于那里的。灵幻新隆冷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,跨越生死太多,竟已不太像小孩,几乎是在看一个饱经沧桑的陌生人。那些阁楼,鲸的影子,烛芯上的火,骨架和蜉蝣,它们在透白的镜面里被映射出来,投在心口就塌陷了,盖因都是虚无。与平素里茫然无趣的寂寞不同,宇宙里外,现在只一个人感到孤独。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
我才不要死呢,灵幻抽抽噎噎地给自己缠上纱布,因为哭得过于厉害还打起了嗝——父母终日不归,这善后是同饭前洗手等价的习惯。
    
   
我要做个大人物,灵幻新隆在心里发誓。我要死得轰轰烈烈,要让所有的人记住我。
    
  
   
    
然而随着时间过去,死亡的念头他几乎要淡忘了,再想起的时候已像个遥遥的梦。正是夜晚,弟子还在一旁安稳睡着。手罩着手,胳臂枕着胳臂,两人睡一起从来黏黏糊糊牵扯不开,热源朦朦胧胧。也梦似的。
    
    
灵幻手脚发木,这才发现今晚难以入睡,他脑子混混沌沌,知道自己这是犯病了,却怎么也理不清个由头来。这裂口不讲道理,你不快乐时它撕开,快乐时它仍旧在那里,是道藏在夜里的暗影。
    
     
他勉强瞪着眼睛,半晌终于稍稍清醒,能够直面那个模糊不清的梦魇。灵幻义正辞严:你这业务能力不行,实在不会挑时候,假使是从前,我挺惨的那段时间让我去死,也许还愿意,小孩子总是中二的。但没有。现在我熬过来了,就更没理由去死。影山茂夫对这类在暗夜活动的物事总有种天然的威慑力。想到这点,灵幻身体放松,带着些底气,复又补充:何况他也总是在的。梦魇在黑夜里如灰烟一般,能完美地隐蔽身形。错了。灵幻新隆无法看清,竟想象般地觉得对方笑了:现在才是最好的时候。
   
    
灰烟乍然清晰,灵幻同那双白昼一样的双瞳目光对接,眼前放烟花似一闪的当儿,周遭大亮。他猛然坐起,心跳狂跳不止,惊觉此刻才真正醒了。
   
   
   
    
2
   
——灵幻新隆置身一个沉闷的晌午。
   
    
迟到了。他迟钝地意识到这点,还来不及细究方才那个诡谲的梦,便撑着身体起了床,四周空空荡荡。今天是工作日,他和影山茂夫都没有休假,对方毕业后在离相谈所不远的公司里工作,往往起得更早,出门轻手轻脚,从未吵醒过恋人。
    
    
到目前为止,除了睡过头外,一切还很平常。
    
    
灵幻新隆摸索着穿戴整齐,趿着拖鞋走到卫生间,捉起手机打开热水,不出所料,上个委托人已经打了数个电话,还有一封投诉短信,他来不久看就驾轻就熟地赔礼道歉,手机键啪啪啪地摁着,热水器在厨房里轰鸣作响,一阵暖流积到脚边,灵幻应付完客人,看了看时间,离下一个预约还有半小时,足够他弄完这些后再打个车飞奔去相谈所。他把手机搁到一旁,这才意识到热水早已从洗手池里溢了出来,立刻手忙脚乱地避开了下流的水柱,扭合了开关。卫生间里的照明灯在白天也是明晃晃,在偏过头的一刹那,他在池水雪亮如镜的表面看到了自己。
    

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,灵幻瞪大了眼睛,无法挪开目光,淤泥和雨水的气味钻入胸腔,胃里仿佛盘踞毒蛇。一种横生的死意叫他发抖。
    
   
少年灵幻森然着脸,在水中,倒影里,一动不动。他手腕上的伤口尚未痊愈,淌着珠串般的血滴。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
    
3
     
灵幻是被影山茂夫叫醒的。
    
    
今天的夜晚也有些不同寻常,无星无月,因此他睁眼的时候几乎混淆了天空和弟子眼睛的颜色。然而毋需辨认,影山茂夫坐在沙发沿,投下的影子已安全地把他整个儿笼罩了,“师父怎么不去床上睡?”
    
     
灵幻的半边身体都是麻的,自早上起他便在沙发边上蜷着,能纵观房间全局的视角使他安心,一闭眼仿佛就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,仍旧是虚弱地睡着了。
    
     
“今天……委托有些麻烦,沾着沙发就困了,”灵幻新隆打着哈哈应付过去,压抑着发慌的心跳,转而问弟子,“倒是你,今天回来得这么晚是加班了吗?还是有应酬?不是我说龙套,你这性格在社会上可是很吃亏的,不要什么忙都应承下来,那里可没你师父这边如此人情的待遇,还请吃拉面什么的,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要学会推掉,多做一份企划也拿不了多少额外工资吧?”
   
     
“不是的,今天工作完后大家打算一起去吃饭,不好拒绝,我就一块去了,后来还被拉去唱了k,没想到会回得这么晚。我发了关于行程的短讯,抱歉,师父是没看到吗?”
   
    
“这样啊。”灵幻内心咯噔一下,这才想起电话还落在厕所里。“大概是和委托人的短信混淆了吧哈哈,今天有点忙啊。”
    
   
“师父那边还需要我去帮忙吗?”
    
    
“你在公司工作就很忙了吧,这边现在有芹泽帮我,也能应付过来。”
   
    
灵幻信口扯着慌,话说完的同时自己也愣住了。
    
     
“说起来,上午的时候,芹泽先生给了我打了电话。”
   
   
“……说了什么?”灵幻的身体如灌铅般僵直,无法面对接下来谎言戳穿的局面。要是平常的无伤大雅的玩笑还好,他实在不想让影山知道这事,除开不想让对方担心外,其中本质本也未免太过难以启齿,听起来懦弱又无用。
   
    
“今天学校那边缺个指引新生的教导员,芹泽先生过去帮了忙。”
    
     
“就这样吗?”
    
     
“怎么了吗,师父?”影山有些困惑地凑近了过来,“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。”
    
      
“我没事……”灵幻新隆彻底瘫在了沙发上,捂着脸深呼吸了几次,突然叫了声:“龙套。”
    
     
“你怎么看待死亡?”
    
     
      
    
4
   
你怎样看待死亡,茂夫,如果你亲近的人,你爱的人,有一天悄无声息,纵身拥抱黄土,你会怎样想?
    
     
“死亡吗……问我的话大概不会是什么常规答案,你知道。(茂夫抬起手指,黑暗中恶灵爆炸的光影一闪而过)这样,分界线已经模糊了,何况也有善良的灵,所以对于生死我的执念不大,但大多数人死后便是直接成了佛……我应该也是这样吧。”
    
     
茂夫看着灵幻。
     
     
“但有一点。”
   
    
“什么?”
    
    
“师父死了的话,我会伤心的。”
  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  
5
     
废墟是蛇行的废墟,残垣断壁,灰烟下是依傍而生的荆棘,沼泽翻腾,灵幻沉进到梦里,四处荒芜,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囚笼。
    
     
灰烟聚拢身形,这么多年来,灵幻新隆第一次看清它,也不意外。“能面谈就好说了。”灵幻问,“我怎么做才能让你走?”
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他的对面,同样的面庞,却宛如行容冷漠的另一个人。“你是真的不愿意吗,我就是你,你早就该崩溃了,那些痛苦积攒了这么久,现在只要一条死亡就能让你逃亡,你还能做最后一件好事,把你的恋人解放。”
     
      
人形的灰烟说,“你不是要死得轰轰烈烈吗,一个人,被时间消磨,在无尽的长生中才是死亡,你被爱着,在他们心里。现在你死了,才是永恒。死亡是你的宿命,你跑不了的。”
     
     
“死亡是一切生命的结局。”灵幻冷笑道,“我本觉得人心比鬼与恶灵还可怕千百倍,现在倒是放心了,你也不怎样啊。利用爱的人是最懦弱的人。”
    
    
“你不是一直在利用他吗。”它意有所指。
   
     
“从前……是这样。”灵幻咳了声,“不过我这人的确自私又懦弱,你说的没错,但“这样的你我也喜欢”……你知道他难得说情话,说这话的时候我反倒更怕,又想哭。因为哪里来的这样的人,竟然被我遇到了,我只好抱着他,他问我答应了吗我也只好说好,又再抱紧一点,生怕一阵爆炸过来,或者一场台风过境,他又不见了。你说现在是最好的时间,其实不尽然,你如果来早一点,我还没有经历那场台风,也就还没和影山和解,和过去的自己和解,你成功几率还会提高许多,像之前对付我那样来一下,我肯定受不住的。”
    
    
灰烟不声不响。
   
    
“我其实挺庆幸那次利用,如果我没说那句话,也就参与不了他的人生。但我利用他,的确,这件事不对……”说到这里灵幻有些干巴巴的。另一个自己静静看着他,道,“哦,但你同时也爱他。这的确不一样。”
    
     
灵幻有点脸红,咳了声说,“你这不是很懂吗?”又道, “我从来都是这样,只是……遇到了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。“这里之前是空的,现在已经满了。”
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
相遇时,他说那句话起就替影山承担了一半人生,到现在,羁绊愈来愈深,纠缠缠紧,要切割剖面也有对方一半,他已不独属于自己。灵幻的心蓦地明亮了,原来本就没法求死,那些事物,那些阁楼,鲸的影子,烛芯上的火,骨架和蜉蝣逐个消散,在人生拉长的间隙里,章鱼烧,茶雾,家,影山茂夫,这些温暖又柔软的事物总会把他拉回来,拉回琐碎又远离死亡的日常。天快亮了,灰烟要散了,那个灰蒙蒙的灵幻新隆即将消失,也很从容,叹了一句,“骗人的毛病也改改吧,虽然我一直都在,但看这样,你多半以后都见不到我了,这是好事,不过我没想到你连自己都骗。以后别再这样,尤其是对他。”灵幻问,“我骗你什么?”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“你说,”模糊的影子皱着眉,“你说你不想无人在意地死去,我就在你被爱的时候来找你。但这是谎言,再远一点你还骗说他对你不是爱,你根本不是想为死亡加冕……你其实从来没有放弃抗争,一直在寻找一个理由……避开我的理由。”
     
      
“理由……你反倒把我点透了。”灵幻的心跳快了起来,不自觉搓着手指,一种情感像水滴般快速聚拢,汇聚到眼角眉梢,“抱歉啊,我死了龙套会伤心的。”灵幻想了想,又微笑着补充:“轰轰烈烈的死也不要了,还是安静一点好些……他应付不来记者的。”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 
       
6
      
病房里,影山茂夫静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,已经是垂暮的面庞。
   
    
他和灵幻安稳地过了这一生,到现在,已经到了该分别的时刻。在最后的一点时间里,灵幻新隆挺想说点什么,好像一般在人生的最后,势必要让陪在身边的人知道某些隐瞒一生的隐秘,话语涨潮似的漫到咽喉,是捧冷凉的海水,他又想,“算啦。”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灵幻仔细地看了影山好一会儿,视力不好,看人也朦朦胧胧的,于是他小声让茂夫坐得近些。他看对方的眉眼鼻唇,这才惊觉一生太短,有些事情本就来不及,相遇已经是万幸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
他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我爱你,茂夫,你知道吗?”
    
      
“我知道。”
     
    
“那就足够了。”
    
     
灵幻微笑着,因为温暖的困意而闭上了双眼,他睡了过去。  
     
     
灵幻新隆陷入一片温柔的黑夜。
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
影山茂夫一动不动。过了很久,才得以从某种情绪中稍稍脱身,他抬了抬手指,目光落到灵幻新隆的面庞上。
    
    
一个声音轻轻,轻轻落到他的心底。
    
    
你怎样看待死亡,茂夫,如果你亲近的人,你爱的人,有一天悄无声息,纵身拥抱黄土,你会怎样想?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
他想,他想着,面前的这个人,他既是他的爱人,也是他的导师,他的师父,教导他,爱他,已经给了他太多……说是消磨自己也不为过。磨损的部分边缘钝化,落下粉尘,金子,细碎如同尘埃。由此灵幻新隆越来越小,到消失不见时,就只留一捧金灿灿的流沙,要淌进哪里的哪道缝隙。影山茂夫耐心深思,思维触及缝隙,在这瞬间他身体发木,连灵魂都迟钝,只觉一阵滚烫盖过一阵寒凉。
    
  
他从灵幻新隆指尖开始细看,指节,掌纹,手腕,净白的,净白如月季的一截。和他相同的对戒闪着银光。在此刻,一切寂静的寂静里,之前惶然的所有都被浇熄,被覆盖,丛生一种别样的安详。茂夫伸出手,同灵幻交握在一起,由指骨及指根。茂夫埋下头,去吻他的手腕,吻柔和的雪。那里有一道浅白的伤痕。
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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